近些年来,国人喜把衣食住行、吃喝玩乐,均提纯到文化的层面去去诠释阐解,并成为一种习尚和时髦。酒文化、茶文化、陶瓷文化等古老传统文化,纷纷进入学者们的研究视野,这自在情理之中;园林文化、建筑文化、服饰文化等等,成为学人的研究课题,当也不穿凿附会;至于猴年有人话猴文化,鼠年有人说鼠文化,兔年有人论兔文化,便显得“文化”的价值大为贬值;再至于新近有人在小报上提出什么烟草文化、厕所文化等等,不免令人觉得是凿空之论,郢书燕说了。当今,“文化”一词使用频率之高,已使我们感到这个词汇的“通货膨胀”。
上个世纪80年代末,有专家学人亮出了“蟋蟀文化”的旗帜。不明就里的人们听到还有这种“虫文化”,难免忍俊不禁。然而,只要我们从万签插架的书海里,去搜寻那些关于蟋蟀的忽明忽暗的历史鳞片进行组合,便会惊愕地发现:那藏在书页里“小精灵”之迷人的歌唱和勇猛的交斗,所折射出的人性大宇宙,足令我们在传统文化的长河里沉浮。
琴棋书画、花鸟鱼虫,古称“八艺”,向被视为高官贵爵、文人骚客、隐士逸民修身养性的雅文化。在“八艺”中,唯有蛐蛐可走出高堂华舍,普及民间。秋野劳作的农夫,捉得一对斗蟋,就地挖坑,便可席地而观;山间秋牧的顽童,捕到一只蛐蛐,放入苇编小笼,投进几颗青豆,便可夜听其唱……人在亲近自然的静观中,在渗透自然的默察里,与“欢乐小天使”的心灵得以同化,这就孕育出蟋蟀文化的雏形。
斗蟋之戏的普及性及博彩性决定了斗蟋文化的雅俗共赏,瑜瑕互存。
历代虫家薪尽火传,对小小蟋蟀的食、饮、住、行乃至生活隐私,记述得细致入微。明本《重刊订秋虫谱》中,载有“促织三拗”,说的是蟋蟀有悖常规的三种行为:一是斗蟋在交斗时,胜者呜叫而败者无声;二是雄、雌蟋交配时,雌蟋压在雄蟋背上;三是交配后的雄蟋,斗时情绪亢奋,变得更加勇猛……
辨别蟋之鸣声,是选将拔帅的要诀之一。令人嗟讶称叹的是,历代“九段捕手”及高超的玩家,其耳朵灵敏得如同当今的声谱仪,在一片蟋鸣中,他们竟能分得出:哪是独处的蟋蟀怡然自得的“呜叫声”;哪是受扰蟋蟀向其同伴发出的急促的“警戒声”;哪是寻欢的斗蟋向雌蟋唱出的缠绵的“求爱声”……
国人对小小蟋蟀的研究可谓卓矣,越矣,显矣,著矣,精矣,绝矣。
在蟋蟀文化中,还有一道奇异的风景线:历年斗蟋,每岁的虫王,皆堂而皇之地登上由文人雅士编写的《功虫录》。录中,对每秋“殿试”中跃过龙门的“虫状元”、“虫将军”皆“诰封”赐名,并其身形、颜色及战场表现,一一备述。述后,还附有颂诗。清《功虫录》载,宁阳有一小虫独占整头后,即被“诰封”为“骁勇大虫王青金翅”。对该虫,录中有无名氏颂诗四首,其三云:项阔头圆体像奇,青金翅背美容仪。诸雄胆破仓皇北,清口威名竹帛垂。这是独具中国特色的蟋蟀文化中的一畸形现象,这是旧中国有闲阶级和帮闲文人对小虫“嗜痂成癖”的折光。
天地间,每一种生命都有其独具的自然法则。小小蟋蟀从羽化成虫到死,仅有三个多月的时光,故被称为“百日虫”。它们钻土为穴,以五谷杂粮为主食,间啜其他昆虫。蟋蟀是宽厚仁慈的大地之母怀中的小乖乖,上苍给了它们最大的自由。然而,当被人们玩于股掌之上后,它们在失去自由的同时,也虫分五等,身有九级。这小乖乖们被人为地拉开了“阶级的差距”,生活的差别。
皇族鼎贵,为炫示富有和满足人性中的虚荣心,对小虫儿的吃住,进行了极为奢华的安排。金编银铸的小笼,玛瑙雕成的虫楼,无不小巧玲珑,精美绝伦。这足令身栖草棚茅舍的农夫发出“人不如虫,虫比人贵”的喟叹。
我常想,自宋至清,皇族显贵为蟋事,曾消耗了国人多少聪明才智,曾挥霍了国家多少金银资财!倘若明清时当权者把玩蟋的浓兴移出半分去倡导科学与民生,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心,也不至于在清末被列强那一条条、一款款辱国条约的利刃,戳成碎片……
《论语》中说:“子以四教:文、行、忠、信”,又云:“智者不惑,仁者不忧,勇者不惧。”儒家文化那庞大而影响深远的思想体系,早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在国人的观念、行为、习俗、信仰、思维方式、感情状态之中,当然也不会不氤氲于“蟋蟀文化”里。以松竹喻人格,以牛马比君子,常被历代有良知的文化人,来阐释做人的道理。清人王浣溪曾提出促织有“三德”,同是清人的冯芫霁云则云蟋蟀有五德:“鸣不失时,是其信也;遇敌必斗,是其勇也;寒则归宇,识时务也;伤重致死,是其忠也;败则不鸣,知耻辱也。”但这种声音,在沸反盈天的清代斗蟋大潮中,毕竟显得力弱音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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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的蟋蟀文化,不谓不博大精深;但它又是一颗多味的果子,今人咀嚼起来,很难分辨它是涩,是甜,是酸,是辣……